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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周从宁夏刮来一阵沙尘，让西安持续了好几个扬尘天。周日晚上我在手机看到空气预警，礼拜一一早，就背上了包，从引镇的南火车站，登上K627次绿皮火车，直下安康。

▲上周空气质量环境图。

我在安康香溪洞附近有间房子，一个月八百块租的，老式小区，两室一厅，房租按年付。花这笔钱的时候，大卫——我生意上的合伙人，指着我鼻子吼：“咱们工厂刚起步，一个子儿的营收还没见，你他妈就糟蹋钱去逍遥了。”

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，我今年34岁，从经历上来说，念过大学，在国企做过工程师，后来跳槽到民营工厂做部门经理，一年前，又拿出多年积蓄和大卫办了这个工厂。十几年一直在西安拼搏奋斗，并不会贸然做出非理性的行为，何况还是在创业之初的关键时刻。

火车慢慢悠悠，在重峦叠嶂间钻进钻出，一百五十公里直线距离，三个小时后出秦岭，就看到一带汉水萦绕的安康。这是一座迥然不同于西安的古城，如果说西安是雄浑苍茫的千古帝都，那么安康是偏安一隅的山水小镇。

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，我年初第一次来安康时就租下了。在西安呆了十几年，没想到仅仅一脉秦岭之隔，气象大变。当时我站在汉江桥头，连连拍打栏杆上的石兽：造物者在这个恰当的时刻送给了我一份礼物。

▲站在安康汉江桥头。

2014年我在西安购了房，位于高新区一个大型社区，社区南边有现代化的图书馆和健身中心，西边有大型Shopping Mall，一路之隔，是高新产业园，后门走三分钟，还有一个容纳千人的绿化广场，物业管理也很完善。住进这个小区，完全能体验一个现代化城市的市民生活。

而在安康租的房子，简陋，陈旧。冬天没有暖气，夏天没有空调，超市在一公里之外，门前的巷子只有一家卖蒸面的早餐铺，吃早餐的路上还能碰见睡眼惺忪倒尿盆的居民，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。

在安康租房的事，我没有告诉家人和朋友，我知道一旦传开，指责声就扑面而来，说我瞎搞，或者耽于享乐。仅仅告诉了大卫，因为他是我多年的哥们，他在骂完后，点了支烟说：等闲了，也跟你去消停消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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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一年后的今天，大卫也没去参观我在安康的“别居”。他是个做生意的好手，我们工厂主要做机械加工，客户将产品采购回去还需要电镀。

这两年政府为了控制污染，连续整饬了许多电镀厂，鄠邑区的电镀工业园原本是我们客户的电镀基地，今年因为环保问题，他们的货堆积在仓库无法电镀，大卫就风风火火在南方找了电镀厂。程序一疏通，我们的订单也没有受什么影响。

我负责厂子内部的事情，调试车床，质量管控，原材料采购等等，每天在车间一身油污，身体累点不要紧，我正是累的年龄，可我胆子小，就怕不可控的因素：铜材不断涨价、客户回款困难、技术工要求分红……让人疲于应付。

5月份，刚买的一台二手数控机床编程出了问题，我调试了一个下午都没弄好，直到晚上，我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凳子上，完了，花好几万买的机器是个坏的，上当了。

大卫一个人跑到卖家单位，软磨硬泡一个礼拜，终于重新给换了一台。我暂时松下一口气，自己当老板的日子，要比当员工提心吊胆得多。

▲自己的小型加工厂。

我需要找个出口来缓解这些紧张，最得益的办法就是写作。有的时候，像写日记一样，埋头将自己真实想说的事情一气写下来，不去管什么写作技巧和文笔，笔下倾诉完后，就像一次尽兴的运动，淋漓痛快。有的时候则像恶作剧一样，设计一个诡谲离奇的悬疑故事，把自己逗得拍掌顿足。

写作成了我更隐秘的一件事，周围没有一个人知道，包括大卫。这件事和我在安康租房一样，是归置无处安放的另一个自己。

5月那件二手机床事件后，工厂运行恢复正常，周末我把事情向车间大师傅交待完毕，给自己放了假，溜到安康呆了三天。

在安康，每天早上6点起床，吃一碗蒸面，就去香溪洞公园登山，出一身汗，回房子里冲个澡，接着趴在窗前写作，下午跑到汉江边上散步，晚上再看看书，到10点睡觉。尽管只呆三天，但享受了有规律的、充实的精神生活。

那三天，我根据事实写了一篇终南山隐居者的文章，后来被某知名媒体发表，万万没想到的是，引起了巨大反响，甚至有关部门打来电话询问我文章的事情，令没有见过世面的我着实慌乱了一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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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篇文章，我持批判的态度，讲述了一位不思奋斗的年轻人，企图通过隐居来逃避现实。我的经历告诉我，一个年轻人不经过严格的职业技能训练，不承担在家庭和社会责任，不掌握与社会的交际能力，不跌几个跟头撞几回南墙，是不足以凭空体悟修行的。

一个非常合适的比喻：人生就像登山采果，不付出辛劳就难以品尝山巅的果实，但很多人没有注意，在采摘果实的同时，还可以看看风景。很多时候，我们只感受到了辛苦，如果能看一眼风景，美会化解攀登的疲劳。

正是基于这种想法，我在最艰难辛苦的时候，在山水秀美的安康租下了那套房子。每次过去，我会带两本书，一本中篇小说集，在路上看，三个小时的旅途时间正好可以细细看完一部中篇。另有一本长篇小说，什么时候看完了什么时候回西安，一般就是三五天的时间。每次结束别居生活，体内的元气又恢复满满，在西安的工作压力和疲惫已经被宣泄殆尽。

▲每天早上在香溪洞跑步。

九月份，炎夏即将结束，工厂也迎来了淡季，事情照例交托给车间大师傅，我准备在安康呆上一周。一直没有去过瀛湖，看着地图上瀛湖距离香溪洞并不远，打算这次好好游览一番“小千岛湖”的胜景。

火车上我拿出一本王朔的小说集打发时间，看了看页码，其中一篇《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》正好够三个小时读的，便一上车就翻开了书页。

座位对面坐着一个带男孩的妇女，孩子有四五岁，一副腼腆的样子，但小孩的天性耐不住旅途的枯燥，车还没过柞水，孩子就扭捏不安，一会儿要吃泡面，一会儿闹着玩手机，爬上爬下的。

看书被扰乱，也是常事，我便合起书来欣赏窗外倏忽而过的山景。妇女抱歉地看了我一眼，什么也没说。但到了镇安站，我们这排座位下了几位乘客，车厢短暂的喧闹中，妇女忍不住搭问了一句：“你这是什么书？”

“小说，写得挺好。”我把书推到她面前，示意她可以翻看。妇女没有动，又问：“写的什么？”

我只看了一半，答不上来，只好笑着说：“大概是一个浪子伤了喜欢他的姑娘。”

镇安到安康大约两小时车程，接下来妇女在这两小时里向我倾诉起她的遭遇，她指着我的书说，自己也是这种情况，孩子他爸这几年不务正业，不给家里挣一分钱，自己在西安辛苦带着孩子打工，这次专门回来跟他离婚……

我想她大概是很久没与人倾诉了，才会在列车有节奏的“哐嘡”中，声情并茂地向我这个陌生人合盘托出她的过往，这无疑是件神奇的经历，也是我选择坐绿皮火车的原因，我总觉得这样的列车里载满了各色故事，他们会与我不期而遇。

在我安慰她时，她反问我去安康做什么，我简要如实地回答。不料她刹住了情绪，表情复杂地说了一句：“你也是不着调，不顾老婆孩子的人。”

既然她这么说了，我也就没解释，也没告诉她我还没有结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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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连续有新闻说，西康高铁开始动工，建成后，西安到安康只需半小时。于我而言，如果到时K627次列车仍然运行，我还是会选择这趟慢车。

慢，是我在安康生活的重要目的。我在西安过着快节奏的生活，每天马不停蹄挤公交上下班、挣钱、买房、拓展人脉、扩大事业，和大多数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样，在这座城市为未来圆梦。每当站在家中阳台，看着高楼林立的城市，早年间刚来西安时那种陌生感已荡然无存，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这里小小的拥有者。

而每次在安康，我所做的，都是在西安舍不得浪费时间去做的事。比如做菜，在西安一日三餐都在餐馆解决，服务员上餐迟两分钟，就急不可耐，但在安康，我会走一公里路去超市买菜，回来后再花一个多小时做“舌尖上的陕西”。

▲自制豌豆凉粉。

亲友对我的婚事这两年很少提了，他们觉得一个34岁仍未结婚的人是个异类，开始对我抱着放任的态度，而我也渐渐怠于解释。这并非麻木，多少次我也烦躁地翻来覆去自问，但找不到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答案，最终，我敷衍自己说：这是命吧。

因此我愈加拼命地工作，在车间里，从生产工艺到质量管控，从设备维修到材料采购，我能亲力亲为的，就替员工们分担了下来。常常加班到八九点，将自己累成一滩泥。看着工厂越来越稳定，就安慰自己：总算是有收获的。

这一年，无论是客户员工，还是合作伙伴，都说我这人不错。我觉得，作为一个平头百姓，得到旁人这样的评价已然足够。还能好到哪里去呢？真正的满足源自内心。我的奢望存在于安康滨江路上的脚步中，存在于出租屋窗台下的书桌上，存在于焖制了两小时的一盘冰糖肘子……

有一次在车间上班，无意间摸到腰部长了个小肉瘤，吓了我一跳，赶紧去看大夫，大夫是个老中医，检查一下说没有大碍，不过从其它症状来看，有气虚血瘀之症。我赶紧请教有什么补救方法。老中医说，每个人的气血运行都有自己独有的特点，要想治病，首先得弄明白自己的身体，再对症下药。

▲西安的家。

回来的路上，我仔细体悟这句话，是呀，我的双城生活在别人看来，不着调，瞎搞，贪图逍遥，却是我人生度过三十四个春秋之后从心所愿的选择。

作者：七焱

平头老百姓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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